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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鲜战场中国医生与英国战俘的生死缘

1999-08-01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李原

第二次握手

碧空如洗,一架波音737客机稳稳降落在福建泉州市晋江机场上。舱门开处,一位碧眼隆鼻灰发老汉牵着妻子走下舷梯,和特许进入停机坪的一位中国老汉紧紧拥抱在一起。过了一些时候,老外才想起应该介绍自己的妻子,中国老汉赶忙跟她握手;老外动情地对妻子指着中国老汉说:“黄远医生,我的救命恩人!”

这天是1998年11月10日,离开那个你死我活的生死岁月已经47年了。那老外现年67岁,名叫彼得·劳利,家住英国莱斯特郡,是东米兰电力公司的退休工人。中国老汉叫黄远,现年79岁,泉州第一医院的离休医生,作家兼翻译家。两者国籍、职业、爱好、年龄,相差如此之大,何能成为朋友?他们不仅是朋友,而且是生死之交的朋友。十年前彼得单独飞赴中国,寻访黄远,算是第一次握手。这次携妻同行,再次会见黄远,算是第二次握手了。

王牌药用在战俘身上

如烟往事从48年前说起。彼得和黄远作为敌对的两方,分别来到朝鲜战场。

彼得受完10年制义务教育后,没钱上大学,带着游历世界的美梦从军,编入爱尔兰骑兵师,当了三等兵。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,这支部队挂上“联合国军”的旗帜,开赴朝鲜给美国大佬当炮灰。当年11月自釜山登陆后,即遭中国人民志愿军痛击,不久在汉城北面被歼灭,彼得还不懂怎么一回事,便糊里糊涂当了俘虏。

由华东各省市200多人临时组建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华东一团,一入朝就奉命看管俘虏,在鸭绿江边的平安北道昌城郡成立一个战俘营,收容从前线押解来的2000多名美国、英国、土耳其等“联合国军”的战俘。全团仅有的8名医务工作者组成一个卫生所,来自泉州市立医院的黄远是唯一的正式医师。战俘营的翻译基本上是各院校参军的学生兵,只会简单的英语会话。而黄远自小在香港读中学,而后回祖国大陆上大学修医,建国前参军南下,在泉州市立医院当了医师,英语好得不得了,口语笔译都不亚于英国大学生。因此,黄远成了华东一团最重要的军医和翻译。

卫生所开诊第一天,黄远不停歇地看了200多号战俘病员。直至天黑了,病人才散尽。黄远怕有遗漏,用疲惫的声音发出一句英语:“还有病人吗?”

从壁角闪出一名英国战俘,战战兢兢靠近来,轻声嗫嚅道:“大夫,还有一个!”

“怎么不来呢?”

“动不了,病得很重,确实走不动,求您走一趟。”

黄远跟英国战俘走到公路边一排朝鲜民房的战俘营地里。揿亮手电筒,看到一个干瘦与略带秀气的青年蜷缩在地铺角落里,虽属初夏仍在打寒颤,喉头塞着浓痰发喘。一量热度,高烧40℃以上,处于衰竭状态。叩胸听诊,肺部广泛锣音。

黄远心里一怔,这是典型的大叶性肺炎,若听其自然,很难拖到明天早上。救命药唯有青霉素,当时国内不能生产,全靠进口,价同黄金,非重要病人不轻易动用。其时全所仅存针剂10支,还是从上海医院带来的,总部后勤部门还未拨下青霉素。这10支仅够救治一名病人,留供志愿军战友急用。

一个英国人老远跑来朝鲜杀人放火,让他死掉算了,活该!可是他毕竟只有20岁,一个不懂事的男孩,根本不明白来朝鲜干什么的。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能救活的病人死去,这不是当医生的为人道德,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。况且,周围那么多双充满疑虑和不信任的蓝眼睛正盯着我们,这关系到我国我军的救死扶伤政策和声誉。黄远咬一咬牙,救!火速找到所长,请求动用青霉素。所长请示团长,团长在室内踱步三圈,思虑再三,终于从紧闭的双唇中吐出4个字:“救活他吧!”

黄远亲自打针。皮试后注射第一针,彼得翌晨脱离了梦呓状态。打了第二针,外加一支葡萄糖静脉注射,下午重复一次。此后一日两针,直到10支青霉素用罄。彼得好得利索,又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大男孩了。

彼得“阵亡”激起轩然大波

就在彼得起死回生之际,大洋彼岸正闹得不可开交。爱尔兰骑兵师覆灭、彼得失踪后,英国政府自然认定彼得必死无疑,遂向彼得的母亲发送《阵亡通知书》。与此同时,英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报《工人日报》(现名《晨星报》),根据该报驻北京记者提供的材料,公布了志愿军收容的英国战俘名单,彼得大名赫然在上。一死一活,何其蹊跷?家属们找英国政府澄清,彼得老母忿然登报指控,全国哗然。英国政府恼羞成怒,与反共势力群起攻击《工人日报》,终以“造谣”罪名勒令停刊。

英国媒介为彼得死活闹得沸沸场扬,一个由志愿军后勤部组成的调查组也来到华东一团的战俘营。

一天下午,黄远从诊室被紧急传呼到团部。他一跨进屋子,便见十多位陌生军官肃然而立,齐刷刷盯着他看,团长劈头便问:“那打针的俘虏怎么样了?”黄远愕然答道:“不是好好的嘛,痊愈快半个月了!”那些陌生军官一个个松弛下来,露出宽慰的表情。

团长下令:“你必须保证他活着!”黄远诧异不已,直到调查组讲清《工人日报》事件后,才回过神来。

团长说:“彼得的生死关乎《工人日报》的命运,我们必须支持英国兄弟党,揭穿反共势力的谎言!”黄远点头称是,立即带了调查组到英国战俘营地,叫出彼得等一批被他救活的病员,站在陋屋前合影。调查组摄影师为保险起见,连拍了几张。

不多久,这幅合影照传到英国,英共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向法院起诉,迫使政府撤消禁令,《工人日报》宣告复刊。这就是国际上轰动一时的“彼得救活一家报馆”事件。

黄远依依惜别小兄弟

为了保证彼得的安全,黄远建议让彼得搬来与自己同吃同住。团部向战俘宣布,调彼得到伙房帮工。从此彼得入住诊所,与黄医生共同生活。两人名义上是“敌我关系”,黄远是彼得的监管人,且黄比彼得年长12岁,学识相差甚远,但他们又有共通英语、同是基督教友的共同点。黄远虽已娶妻生子,却童心不泯,语言诙谐,几个玩笑就拉近了与彼得的距离,不上半个月就释除了彼得对黄医官的畏惧感,一个月后已是亲如兄弟,彼此间无话不说了。

圣诞节快到了,彼得天天掏出女友的照片,默默念叨:“芙妮达,芙妮达!”晚上,彼得对黄远伤感地说:“再过几天圣诞节,莱斯特乡间唯独缺少我一个。我惟一的愿望是快快遣返,与家人团聚,与女友成婚。”

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黄远到管理处和伙房搜集来鸡蛋、面粉和糖。彼得极聪明,用简陋的取暖炉和烧杯,巧妙地制作了一个蛋糕。1951年12月25日,两人吃着战俘营唯一的蛋糕,面对孤灯,促膝长谈到午夜,一起思念亲人,祝愿和平,遥祝远在英、中两国的家人平安。

中国军医和英国战俘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。到1952年,劳累过度的黄远旧病复发,肺结核咯血,于当年11月批准归国治疗,回到福建原工作单位。

黄远很不情愿地与彼得小兄弟分手,彼得强忍眼泪送走救命恩人,惘然若失地搬回战俘营房。1953年7月27日签订“朝鲜停战协定”,彼得与他的英国同伴得以遣返,从日本转道,于当年9月乘轮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。

患难兄弟生别离,喜讯断绝两渺茫。黄远保存着一张起皱的刊载两人合影的《工人日报》,往事扫之不去,心念彼得的安全。为此,他的业余创作冲动不可抑止,在英文《密勒氏评论报》、《中国建设》发表了一批赴朝亲闻实录。后来又在文学期刊和出版社出版《总有一天》、《阿K经历记》等小说,成了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。1957年大难临头,被定为“极右分子”,只发30元生活费。在政治和自然生命毫无保障的日子里,自己小命都顾不了,还有心思去想念彼得吗?更不可能发信去英国寻访了。

梦断三十七年续前缘

黄远1980年平反之日,已过了离休年龄。离休后,他继续耕耘在翻译、授课与写作园地上。

泉州教友办的一家小型陶瓷工艺厂,1981年开始去广州交易会推销产品,因与外商语言障碍,订货甚少。1984年聘黄远为顾问,请他出面到广交会当翻译,订货果然源源而来,救活了一家工厂。会间偶遇英国商人莫农尼,莫对黄的口译能力大为赞叹,一有空就找黄聊天。一来二往成了朋友,黄随便谈起朝鲜战场的故事,称彼得是他在海外的最难忘的朋友。

莫农尼回国后,将“黄远和彼德的故事”贩回英国,同座听罢为之动容。恰好座中有一记者,他拍案惊呼:“这是极好的新闻题材!”待要寻根究底,弄清时间、地点、姓名等新闻要素时,莫农尼却是一问三不知,连黄远的住址都不知道。朋友们都叫:“可惜,可惜!”

莫农尼带着遗憾,1985年秋再次参加广交会。会罢赶到泉州订货,专程访问黄远之家,向黄要了照片、住址和那张《工人日报》的影印本。

1986年4月,莫农尼通过伦敦《人民报》周刊和另一家小报,先后刊出一则寻人启事式的新闻:《中国医生寻找他战时的朋友》,并登了黄远近影。彼得住伦敦的婶婶看到这则报道,立刻打电话去莱斯特通知彼得。彼得打电话找到莫农尼,索得黄远的住址,发函中国泉州,向黄远表达30多年不尽的思念。

5月4日,《人民报》以《医生追寻他所救的敌人》为题,详细报道这桩不平常的往事。5月31日,英国赴朝参战军人团体特邀彼得到伦敦作报告。昔日华东一团战俘营的俘虏们将彼得紧紧围着,各自掏出当年在营地的照片,打听黄医生的下落;大家合影留念,委托彼得寄给医生,致以最热烈的问候。

彼得归国后,回乡与苦苦等了他5年的恋人结了婚,生下两个女儿。他始终是个灰领工人,一直疲于生计。英国人喜旅游,彼得一家却没这个福份。彼得与黄远频频鸿雁传书,立下访华拜望恩人的宏愿。他拼命做工,新汽车不买了,卷烟也戒掉了,5英镑10英镑地积累旅费。

彼得成了中国迷,做的梦也是中国的幻影,他到图书馆借阅介绍中国的有关图书,上书店搜购中国旅游指南和地图。凭借这些,他记住了泉州有一条“中山路”,开元寺有一双石塔。他在超市买到一包印有泉州粮油进出口公司标志的方便面,吃得格外有滋味。

家境并不宽裕的黄远告诉彼得:“中国境内的费用由我负责。”彼得择定1988年中秋节到泉州,向公司请得三星期的假。行前一周,他的母亲不幸病故,一个小外孙又出生了,红白喜事一齐来,也没有推迟行期。

背着笨重摄影工具包加上20个柯达胶卷的彼得走出厦门机场时,黄远早已等候在那里。他们选择一个中国家人相聚的日子——中秋节在泉州黄远家团聚。黄远要送彼得去宾馆过夜时,彼得连连说:“不,不,还是像当年朝鲜住在一起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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